我為什麼提這個歷史的重要？你們只曉得南老師教我們打坐學佛的，想明心見性，完全狗屁，你們怎麼談得上這個？誰也談不上這個。我始終有四個字，叫大家做學問要“經史合參”，把四書五經、佛經這些古典的學問跟歷史合起來研究。我書上也有，平常也講，誰去用過心啊？譬如你們很多時間讀中國古歷史，哪個人手上拿著歷史在研究啊？

——《二〇〇八新正禪七》

我想到自己，九十多歲隨時可以走了，看看我對自己交待不下去，我不是對不起自己，是對不起一件事， 這很嚴重，所以這次發出去的題目是我定的，大概你們看了也不會去參的，這就是話頭，我的題目為“傳統身心性命之學的探討——禪宗、道家、密宗”，也不講現代時髦的話，什麼認知科學、生命科學都不要，而是傳統身心性命之學的探討，下面附帶的禪宗、道家、密宗。換句話說，外國人亂吹認知科學、生命科學，我對美國人講，你們不要吹了，影子都沒有，真的認知科學在過去叫認識論、本體論、人生價值論，三個哲學大方向。印度文化傳到中國了，印度現在本身只有瑜伽，身體瑜伽還不錯，心瑜伽沒有了，彌勒菩薩、無著菩薩著的瑜伽師地論，在印度影子都沒有了。我說好可憐啊。認知科學、生命科學這一方面的學問，只在中國，中國除了只此一家以外，別無分號，我就那麼吹，也不是吹，講的是真話，可是外形上我談笑來吹，把真東西故意變成輕鬆，但是內心感到很悲哀、很嚴重、很無奈。中國文化、東方文化怎麼變成這樣？

所以叫諸位回來，首先，提醒自己的朋友們要注意中國傳統文化究竟是什麼？中心是什麼？憑我所知的我要給大家講出來，重點是注重研究中國歷史文化的發展，這個很重要。現在中國人不懂自己國家的歷史了，包括你們六、七十歲的人沒有讀過歷史，你們當然讀過一些諸如中國歷史概論的書，好像連什麼外國史都清楚，但老實講以我的標準你沒有讀過歷史，二十四史你讀過嗎？大概《史記》唯讀了一篇，《資治通鑑》唯讀了一段，你們讀的是推翻滿清以後大學裡這些老師們寫的中國歷史概論之類，再不然就是斷代地研究，那怎麼叫作懂歷史？很可憐，很痛苦，在我內心的感覺，是為民族國家悲哀。

所以從這個方面，我要告訴大家研究歷史文化的路線，這個路線的中心概括了全體人類的學問，就是身心性命四個字。在中國文化的立場來講，身體活著，包括我們一切眾生的身體、心理狀況，究竟什麼是心？這個活著的身心裡只有兩個中心，一個性，一個命，究竟中國文化講明心見性，上古文化講性是個什麼東西？命是個什麼東西？所以我在三十歲以前有個結論，當年在四川大學哲學系講課的時候，我說人類文化只有一個中心，不管宗教、哲學、科學，都圍著這四個字在轉身心性命，任何學問如果與身心性命無關是不會存在的，也不能叫作學問，科學、哲學、宗教都圍著這個在轉。

關於傳統身心性命之學， 不是普通來學佛打坐，旁聽湊個熱鬧，這些都要很多的學問累積，深入科學研究，不是那麼簡單。你們年輕的來了聽聽熱鬧，學個打坐，就吹自己也在南老師那裡聽過，那算什麼啊？

中國傳統身心性命之學的探討，包括關於禪宗、道家、密宗等內容，有兩個大方向，一個是傳統文化的歷史，一個是講真修證的工夫。怎麼真正認識自己的東方文化？修證工夫究竟的重心在哪裡？

我吩咐大家，尤其是年輕人讀書，要讀中國正統的歷史典籍。滿清以前，有一、兩部歷史論著比較重要，也是中國的歷史大綱， 一個是《綱鑑易知錄》。你看這個書名，綱就是歷史綱要，還只是大要中的大要。鑑，歷史是現實人生的一面鏡子，歷代政治、經濟、軍事、教育、社會等等的學問都在內。易知，容易知道。另一個是王鳳洲的《綱鑑會纂》，這兩部書寫到明朝為止。清朝三百年有《清史大綱》《清鑑》這兩本書。正式研究歷史不要看那些民國以來的大學者寫的什麼《中國通史》《中國歷史大綱》，這些學者的著作，是以他自己的觀點摘錄歷史，我年輕時就反對。這些人，第一沒有作過皇帝，第二沒有作過大官，第三也沒有作過小官，第四甚至連公務員也不是，他懂什麼歷史？沒有經驗啊！

中國文化、中國歷史有三個不可分，我講了幾十年，第一是文史不分，凡是歷史學家都是大文豪；第二是文哲不分，歷史學家同哲學是分不開的，歷史跟文學分不了，哲學跟文學也分不開；第三是文政不分，歷代史學家都是政治家，至少在政府裡頭作過重要的官職，譬如司馬遷是太史公，他家祖上三代都是太史公。太史公就是皇帝前面的顧問，掌管天文、地理、陰陽，等於現在的天文氣象學，也包括神祕的故事，是大顧問，這叫太史公。所以司馬遷自己寫歷史的評論，太史公曰，太史公說的，不是他自己說的哦！也不是他爸爸說的，就推到祖先上去了，評論是這樣寫的，你讀懂《史記》了嗎？

另外宋代的一部史書，司馬光寫的《資治通鑑》，司馬光既是大文豪，又是宰相，又是哲學家、大名士，大家喜歡讀，我也勸一些文官武將要讀這一部書，我說你們讀是讀，不要想作皇帝，司馬光這一部書是寫給皇帝看的，讓皇帝跟著前朝歷史學經驗。資，説明作皇帝的條件，這些資料我都給你收集起來；治，政治，幫助皇帝統一天下太平，政治的資料。通鑑就是大綱、大要，還不是完全詳細。所以我勸人家讀《資治通鑑》，但是我說你不要忘記，那是給皇帝讀的，給作領袖的人讀的，它的資料、立場跟易知錄不同。所以讀《資治通鑑》和讀《綱鑑易知錄》的方向是兩樣的，這些我在十二三歲時就摸得很透了。

講到身心性命之學的歷史發展，你學打坐也要懂歷史啊！禪宗出現以後，古人怎麼修持？開悟得道了又怎麼樣？佛經上說開悟得道的大阿羅漢都有神通，走的時候身體跳上虛空現十八變， 乃至化光焚身。這一套是什麼？難道佛經是騙人的？為什麼傳到中國，修到後世沒有這些神通變化了？現在中國人講，學佛修到預知時至，能早一點曉得死期，已經是了不起的高人了。那麼真正的佛法呢？以前的記錄都是騙人的嗎？這是生命的科學，我們追求這門學問，要想想古人是怎麼修持？你看這也是一個歷史的演變。所以我們要研究佛法傳來以前，中國文化原來的修持是怎麼修的？最先應該是道家，然後是禪，再後來是密宗，到現在是淨土等等，這也要懂歷史。

——《傳統身心性命之學的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