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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I與道 | 最後一次談話,南師為何警告“它將是未來最大威脅”?
編者按:
春節前後,DeepSeek的橫空出世,令許多人再次驚歎甚至陶醉於AI快速進化的強大智能。AI本身是由人發明的一種工具,目的是服務於生命的進化。若離開人本身而只關注AI,則人類有被AI餵養與馴化之極大風險,人類將愈發機器化,進一步迷失在逐物意移之中,喪失其本有的智慧與能力。即日起,我們推出“AI與道”專題,連載恭錄南師關於科技與人文關係的觀點思想,與讀者一起慎思其底層邏輯。
本期文章為美國管理學者彼得·聖吉關於南師警告“虛擬技術將是人類未來最大威脅”的解讀與思考,以供讀者參考。
自1995年開始,彼得·聖吉從學於南懷瑾先生。其後多次率領歐美的頂尖學者和企業家組團參訪請益,內容涉及禪宗的修持方法,以及生命科學、認知科學等,匯合中西文化,發人深省。
我們面臨前所未有的社會和生態失衡,我們生活在史無前例的全球化範圍內,但我們卻對全球價值觀和指導思想沒有明確的認識。我們傾向於本地區短期應急型政治風格,同時放任可能會引發未來幾個世紀全球氣候不穩定的因素,這些都不是長久之計。如果我們想要作為一個物種繼續進化,必須有很深的文化改善,我們需要所有人——東方和西方、北方和南方的優點。在隨後的數年裏,我和南老師在一起的時間,喚醒了我去看到這個趨勢,到目前為止,我還只是剛剛開始掌握一點點。
譬如,幾年後,我與南老師分享了一些我準備在北京發表演講時用的幻燈片,其中包括科學家就應對氣候變化的緊迫性提出的幾段引文。一位科學家預言,二十一世紀越來越多的地球區域,將因為不斷加劇的乾旱、洪水和對糧食生產的不利影響,以及隨之而來的政治不穩定,而變得無法居住——今天我們已經開始看到,南北遷移危機遍佈全球。這位科學家接著補充道:“在本世紀結束之前,我們會有數十億人死亡。”南老師對此回應說:“它可能會比這個還快發生。”
然而,儘管對生態威脅作了清醒的評估,但他看到了更大的潛在威脅是我們每天對新技術和利潤的追求。在我們最後一次談話中,他評論說:“未來對人類的最大威脅將會是虛擬技術,遠遠大於戰爭的威脅。”
我多年來一直在思考他做的最後這個評論,我認為它說明了當今這個時代所需的非常獨特的東西。但是,要理解他這句話的意思,還需要追溯我們之間多年來所談過的一些額外線索。
有一次,在我們談論不同話題時,南老師指出:“人類還非常年輕。”當然,從進化角度來看,這顯然是對的。當我們將現代人類的出現時間追溯到20萬年前或者200萬年前,與其他有類似智能的鯨魚、海豚或黑猩猩相比,我們仍然是一個非常年輕的物種,而它們大多數已經存在5000萬年左右。物種生生滅滅。雖然我們人類的集體自我可能告訴我們,我們將永遠存在下去,但這種觀點沒有合理的理由,人類還遠遠沒有完成進化。
但是,這個進化專案的本質是什麼——對人類究竟意味著什麼?
有一次,南老師問我自己的願景是什麼。令我驚訝的是,我發現自己脫口而出:“為了消除困惑。”雖然我以前從未有過這一特別的想法,但我意識到這種願景在他的陪同下已經孕育多年了。在香港的第一次禪修時,我永遠不會忘記他用他獨特的方式很突然地跟我們說:“在你死的那一刻,你才意識到,你的身體不過是從你母親那裏租來的旅館房間而已。”我們活著的時候因房間和租客而困惑。大多數情況下,我們認為這個身體就是我們自己,我們這個物質的身體存在,就像南老師所說的“第三重投影”。有時,我們將自己視為我們的“角色”,這是一種鬆散的經驗、特徵和信念。從佛教理論的角度來看,兩者都代表了對單獨“自我”的錯誤認識,這是我們痛苦的第一來源。我們的意識充滿了思想和情感,但這並不意味著“我是我的想法”,或者說“我是我的感受”。放棄這些習慣已久的思維觀念,可能會讓人迷失方向。但是,它也可能引導我們對覺性有一種截然不同的感覺 ——這種感覺既模糊(因為不熟悉)又超然。
佛教瑜伽行派認為,直接覺知(現量)與比較意識(比量)是不同的,在後者中,我們不斷地把自己的經歷與他人的經歷來作比較判斷,就好像冥想者不斷尋求寧靜或達到三摩地特定狀態的經驗。問題是邏輯不能保持直接覺知(現量)的體驗,它總是在分析和評估,從而變得模糊,就像用手攪動水一樣(水因攪動而不再清澈透明)。直接覺知(現量)就是它本身——沒有任何標籤、名稱或參考物。玫瑰不管被稱作其他任何名字,它依然是玫瑰。當這種覺知(現量)被帶到任何經驗時,覺知都是直接發生的,與所謂假設的思考者或感受者之間沒有其他媒介。我們大多數人都有過這樣的“瞎貓碰到死老鼠”靈光一現的經驗,但我們都無法穩定地達到。修煉的一個基本目標就是穩定這種直接覺知(現量)。如果做不到,我們會不斷地糾結於“我是誰”的困惑。
也許,這是虛擬技術帶來的風險。鑒於我們本來就存在混淆狀態,應該很容易陷入無法區別物質身體和虛擬身體的錯亂中。
當發生這種情況時,我們會在人類與更大的自然世界分離的漫長旅程中,又多走一步,這一步也許是致命的。由於這一步,一條潛在的進化之路可能永遠關閉了。我們只有在與更大的自然界發生深刻關聯時——對大部分人而言,大部分時候,這條道路就在那裏,但人們卻未發現它——才有可能窺見這條進化之路,類似未被發現的進化遺址。
這種傳承是通過許多最古老的修行傳統來傳遞的,比如道家的修行被看作是一種能量的現象,概括來說是我們熟悉的迴圈:精—氣—神—虛。道家的傳統,就像很多土著人認為的一樣,這種持續不斷的充滿活力的能量變化,充斥在我們生活的整個世界。所以,從這個角度看,個人修煉離不開與大宇宙的關係。
在現代社會中這種認知幾乎完全缺失了。例如我們工業化時代的糧食生產方式,沒有意識去尊重我們賴以生存的更大的生命體系。儘管這個體系數千年來在人類文化形成成熟之前就已經存在,獵人知道如何獵殺,農夫知道如何耕種,他們成為這個大的生命體系的一部分。這是一個具象有形的,而不是無形的體驗。這或許是在虛擬世界我們可能面臨的進化風險——也許這就是南老師所指的“人類的最大威脅”。
我不能想像,任何企圖解決人類巨大社會和生態失衡問題的方法,竟然沒跨過人與自然重新連接的門檻。正如Blackfoot印第安人(北美印第安的一族)所說,“我們的第一個關係是與地球母親的關係。如果這種關係受損,我們所有其他的關係也會受到損害”。而這種與大自然的重新連接是一種內在的修養。
但內心世界是個廣大而令人畏懼的領域。很清楚,南老師認為,發願(立志)是修行的三個要點之一,雖然他不常常提起。如果我們真誠地尋求結束痛苦及苦難源頭的方法,為何我們在此過程中,卻經常對自己或他人乃至世界造成了更多痛苦?(事實上,這個難題並不是佛教所特有的,其他宗教也有類似的理念。)問題的關鍵在於我們對願力所需要的堅持瞭解不足。用南老師的話來說,願力需要用畢生的內心修養去維護。我們應該隨時隨地覺察心行,以及隨之而來的無數思想情緒,而不應只在打坐時才能看清。這意味著當我們看到帶來煩惱的念頭,就該放下它;反過來,看到那些能夠減輕煩惱的心行,就應讓其成長。這就是他說的“門前草深六尺”(意指修行艱難,使人望而生畏)。我們可以修正心理行為,這挑戰了我們現代外向型文化中包含的最根深蒂固的一個假設——我們對自己的思想和感受無可選擇。儘管我們在外部世界擁有科技和實力,但內心深處,我相信我們都能感受到自己是自己思想情緒的受害者,無力改變它們的運轉,我們脫離了內心世界的更深層力量。
這是一個非凡的歷史時刻,中國已走上世界舞臺。但中國會是什麼樣的?會是西方物質文化版本的中國嗎?抑或是一個體現並將其非凡的古老智慧融入當代現實的中國?這是一個事關所有人利害關係的問題。在過去的十多年中,我有幸能夠和南老師共度時光,我越來越清楚地認識到他的使命,至少是一部分的使命,是為了在二十世紀的劇烈動盪時期,保護這些文化的根源,但工作還未完成。因為,這些古老智慧仍然與現代世界觀有矛盾。隨著中國繼續前行,儘管中國內部的政治正確性愈發公開地批評追隨西方物質主義的道路,但其慣性力量仍然非常強大。利潤和業務增長的壓力是無止境的。作為發展的決定性驅動力的科技,其魅力已深深交織於我們的社會。我們都以GDP增長來定義發展,而不是著眼於人民生活品質的提高。政府已經開始將他們的角色定義為商業機會的保護者,而不是文化進化的牧羊人。我們是誰,以及我們更大的目標是什麼,似乎在生活的蜘蛛網中迷失了。
但是,也許並不完全都如此。像南懷瑾這樣的人已經並繼續產生這樣的影響,這一事實清楚地表明,我們還未完全喪失追求真正精神成長的“極大饑渴”。地球系統也在大聲地告訴我們——以人類在自然世界的足跡來測算的話,今天的人類已經使用了近一個半的地球。如果中國和印度達到目前西方的物質富裕和浪費水準,則需要消耗三個地球。這不會發生,因為這條路沒有未來。隨著我們的發展,我們將會造成更大的生態破壞和更多的社會不平等。富人會變得更加富有,窮人會變得更窮,許多其他物種也會因為我們而受難。
比起任何東西來講,我們目前最需要的是新模式。中國可以為此做出貢獻,但不是繼續追趕過去幾十年來主導西方的道路。南懷瑾和他的學生是不同世系的一部分——比工業時代更為悠久,比以技術為中心的模式更為悠久。這是我們內心深處都知道的一種模式。而且,更大的生命體系也迫切期待我們能夠重新發現這種模式。
——《天香桂子落紛紛——南懷瑾先生百年誕辰紀念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