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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懷瑾先生 | 如何修定(三):認清修定的三岔路口
佛法小乘之學,由戒而定,得乎慧而解脫,終至解脫知見。大乘由佈施、持戒、忍辱、精進,而禪定,終至般若之果海。曰止曰觀,皆為定慧之因,言其初象耳。凡六根為用,演出八萬四千方便法門,初皆為止此意念之用。念止為定,以功力之深淺,分別其次序。其方法則或先以有為之有而入空,或以空其所有而知妙有之用。方便多門,歸元無二也。今揀修定,首明其定相。系心一緣,制心一處,即為止境,入定之基也。何謂定?即不散亂,又不昏沉,惺惺而複寂寂,寂寂而亦惺惺,定也。“不依心,不依身,不依亦不依”,定也。修法之初,不為散亂,即為昏沉,此二者交相往來,吾人竟日畢生,於此中討生活而不覺耳!今析此二法之象。
一、散亂
粗名散亂,細名掉舉。若心不能系止於一緣,妄想紛飛,思想、聯想、回憶、攀緣等等形狀,不能制心一處,此為粗散亂。若心似已系住一緣,而有若干輕微妄念,如遊絲塵埃,猶在往來,雖不干擾,而終為纏眠,此如“多少遊絲羈不住,捲簾人在畫圖中”之概,此為掉舉。用工夫者,住此境中者至多,不識不知,自謂已得定矣。孰知其大謬不然!初用心人,先則妄念不止,心亂氣浮,不得安靜,可先勞其身,若運動,若禮拜,使其身調氣柔,再行上座,但不隨妄念,只住一緣,久久自熟。換言之,視妄念亂心,如賓客往來,我但專作一主,不迎不拒,漸漸可止。唯將止時,自心忽又覺此止境,即又起妄。再複去妄,妄去又止。如此周旋,終難止矣。須不作修止修定之想,止象現前,不必耽著,方可漸入。倘覺禪坐時,妄念反較平時為多,此乃進步之象,不必厭煩。喻如明礬投水,方見穢濁之質;又如日光過隙,方見飛塵之揚,不足為累。如散亂力大,不可停止,對治之法,可作數息、隨息等法,或觀想臍下或足心,有一黑色光點。又出聲念阿彌陀佛,念至佛時,使此最後聲音,拖長下沉,好像心身皆沉至無底處。此皆為對治散亂之有效方法也。
二、昏沉
粗名睡眠,細名昏沉。睡眠乃身疲勞,或心疲勞所致,有此情形,不可強坐。先令睡足,方再上座,如借禪坐而睡,習慣一成,終無得定之望矣。昏沉者,心似寂寂,既不能系心一緣,亦不復起粗妄想,唯昏昏迷迷,乃至亦無心身感覺,此種現象初起時,或有幻境,如夢相似。換言之,幻境之來,必在昏沉狀態中者。因在此境界時,意識不能明瞭,獨影意識,生起作用也。修定者,最易落在昏沉狀態,若自以為定,墮落可悲。宗喀巴大師嘗雲:“若認此種昏沉為定,命終墮入畜生道,可不慎哉!”對治之法,觀想臍中有一紅色光明點,直沖上頂而散。或極力提全身力量,大呼一聲呸,或捏閉兩鼻,忍住氣息,至無可忍時,極力用鼻射出,或用冷水沐浴,或作適度運動,如練習氣功者,可能少有此種現象(又有認昏沉即頑空,非也,頑空乃木然無思念,類似白癡)。
散亂昏沉,若得離已,忽於一念之間,心止一緣,不動不搖,必生輕安現象。輕安生起,亦有二途:若初自頂上有清涼感覺,如醍醐灌頂,遍貫全身,心止身輕,柔若無骨,身直如松,所緣境念,歷歷分明,了無動靜昏散之相,自必喜悅無量,但或久或暫,猶易消失。若初自足心發起,或暖或涼,漸上至頂,如洞穿天宇,則較易為保持。儒家稱靜中覺物,皆有春意,如雲:“萬物靜觀皆自得”,即由此境中體會得來。輕安現象發後,最好獨居靜室,直道上進。倘複攀緣,終至消逝。如精進無間,輕安覺受漸薄,此非失去,亦如慣食其味,漸失初時異感耳。
由此精進不斷,定力堅固,清明在躬,色身氣脈,有種種變化,發暖發樂,微妙莫名,即得內觸妙樂之趣,方可斷除世間欲根。而初機發動,生機活潑,陽氣周流,如忘系緣一境,必使欲念熾然,如履險道,可不慎乎!過此以往,發生頂相,氣息歸元,心止寂境,三昧所戒,難用言傳。且此中過程,心身變化百端,皆須知其對治,方克有濟,戒所遮止,姑置勿論。
止定之道,至此或有氣住脈停現象,他家言其境象至詳,邵康節詩雲:“天根月窟常來往,三十六宮都是春。”但言之甚易,行之維艱。至此仍住定境,可發五種神通,神通以眼通最難發起,如眼通發起,其餘可相繼而發。亦有根器不同,或發一通,或為併發,並無一定。眼通發時,無論閉目開目,徹見十方虛空,山河大地,微細塵中,一一如透明琉璃之體,不隔毫端。凡所欲睹,應念可見;其餘四通,例彼可知。然當此時,定心未臻上乘,智慧未開,既隨妄流轉,失卻本心矣。至若以此惑人,即成魔事。故以定為止境者,如履黑夜,最易落險。魔外分途,正在於心,不可不察。或不發通,而定心堅固有力,隨意可控制心身,停止氣息心臟活動,若印度婆羅門、瑜伽術、吾國之煉形器合一之劍術等,皆得此而用,以驚世駭俗。唯篤行至此,非摒除外務,窮年累月,專心致力,亦不可幸得也。
佛法內明定慧之學,以定為基,得此定已,終複舍此一念,住於“生滅滅已,寂滅現前”。此心此身,皆所不取,何況心身所發現之諸境界。一有境界可得,即為心所之所生,仍屬生滅之念,終為虛妄。《楞嚴經》雲:“現前雖得九次第定,不得漏盡成阿羅漢,皆由執此生死妄想,誤為真實。”若舍定相,住於寂滅,性空現前,為小乘所宗之果,破了我執得人空耳。修大乘菩薩道者,猶舍空寂,轉觀假有實幻之生滅往來,緣起無生,成為妙有之用。終複不住不著,不執空有二邊,舍離中道,不即不離,以證等妙二覺果海,方知一切眾生,本來在定,不假修證也。其中理趣,佛說一大藏教,反復詳論,毋待贅言。雖然舍定無基,徒知其理,未證其事,終為幹慧狂見,隨流不返,不能主持由我,亦屬虛妄耳。世之學貫古今,舌粲蓮花者夥矣,工用毫無,徒逞口說者,任從說得頑石點頭,終見其無濟於事,徒逞人我,毀他自贊,寧為佛心耶!古德雲:“說得一尺,不如行得一寸。”必當猛自反省,痛砭斯病,循五乘階梯之學,為不易之理,相期同勉之。
——《禪海蠡測》
劉雨虹先生語譯
佛學中的小乘之學,是由戒開始入門的,能夠持戒,才能夠進而得定,有了定,才能夠發智慧而得到解脫,最後達到解脫知見的境界。
佛法的大乘之學,是由佈施、持戒、忍辱、精進為開始,進而達到禪定,最後得到的結果就是般若智。
佛法中所論及的止也好,觀也好,都是定慧的因,都是修學的最初現象而已。
用六根的方法修學,演變出來了八萬四千法門,所有這一切的法門,開始都是為了使意念靜止;意念達到了止就是定,定的程度以功力的深淺而有差別。
修定的方法,有的是從“有”入門,就是借著有為法,而進入“空”。有的是從“空”開始,就是空掉一切的“有”,而知道“妙有”的用。法門雖多,目的都是一樣,為了達到定而已。
現在先來談一談定的現象:凡是能夠把心念系在一個目標上,控制心意在一處不亂,就是止的境界,也就是入定的基礎。
什麼是“定”?定就是不散亂,不昏沉,惺惺而又寂寂,寂寂而又惺惺。
也就是說,心念已寂然,但卻不是死寂,所以稱為惺惺,表示火熄了,但仍有火種埋在灰中,這個惺惺寂寂的境界就是“定”。
“不依心,不依身,不依也不依”,達到了這個境界,心念不依附在心,也不專注在身,連不依不專注也都丟掉,就是“定”。
在開始修定的階段,往往不是散亂,就是昏沉,或者是一會兒散亂,一會兒昏沉。其實,我們人天天都是這個樣子,一輩子都是這個樣子,不過自己不知道罷了。下面先討論散亂和昏沉這兩種現象。
(一)散亂
心念粗就是散亂,心念較細的散亂稱為“掉舉”。
修定的人,心念不能夠系止於一緣,反而妄想紛飛,滿腦子都是思想、聯想、回憶、攀緣等等,不能夠制心一處,這就是粗散亂。
如果心念不太散亂,似乎已經系住一緣,但仍有些比較細微的妄念,好像遊絲灰塵一樣的往來,全然沒有什麼干擾,但是仍然是一種微細的纏眠,有“多少遊絲羈不住,捲簾人在畫圖中”的味道,這種境界就叫做“掉舉”。
修習的人,許多都在這個“掉舉”境界,因為自己沒有認識清楚,所以不瞭解自己仍在微細散亂的境界,還自以為已經得定了,這實在是大錯特錯的想法。
最初修習的人,如果是妄念不止,又有心亂氣浮的情況,不能安靜下來,最好先使身體勞累,譬如運動啦,拜佛啦,先使身體調和,氣息柔順,然後再上座修定,練習不隨著妄念亂跑,只專注於一緣,日久熟練自然就可以系於一緣了。
換言之,如果妄念亂心來了,對待它們就好像對待往來的客人一樣,只要自己這個主人,對客人採取不迎不拒的態度,客人自然會漸漸地散去,妄念亂心也就慢慢地停止了。
不過,在妄念將停止時,自心忽然會感到自己將要進入止的境界了,自心的這種感受又是一個妄念,這個妄念停止時,妄念又生,這樣周而復始,妄念來來去去,就很難達到止的境界了。
在修定的時候,最好不要認為自己是修止修定,待止的境界來到時,不要執著想要入定,反而可以漸漸入於止境。
在禪坐時,妄念常常比平時還多,這是一種進步的現象,所以不必厭煩。這個情況就像把明礬放進渾水時,看見水中濁渣下降,才知道水中原來有渣滓。又好像從透過門縫中的陽光,才會看見空中的灰塵飛動。水中的渣滓和空中的灰塵都是原來就有的,只是平時不曾察覺,而在某種情況下就很容易顯示出來。妄念在禪定時似乎更多,其實自己本來就有許許多多的妄想,只是在修定時才會發現,所以這不是問題,不足為慮。
不過,如果妄念太多,散亂力太大而不能停止的話,可以採用數息隨息的方法來對付散亂;或者用觀想的方法也可,就是觀想臍下或腳心,有一個黑色的光點。另外一個針對散亂的方法,就是出聲念阿彌陀佛,在念到“佛”字時,把這個最後的“佛”字拖長下沉,好像自己的心身,都沉到無底的深處一樣。
(二)昏沉
粗的昏沉就是睡眠,細的昏沉才叫做昏沉。
身體疲勞就需要睡眠,心的疲勞也會使人有睡眠的欲望。在需要睡眠的情況下,不要強迫自己修定,必須先睡足了,再上座修定。如果養成了借禪坐睡眠的習慣,修定就永遠沒有成功的希望了。
在昏沉的時候,心念好似在寂寂的狀態一樣,但是既不能系心於一緣,也不起什麼粗的妄想,只有一種昏昏迷迷,甚至無身無心的感覺,這就是昏沉。
在昏沉現象初起的時候,有時會有一種幻境,就像在夢中差不多,換句話說,幻境都是在昏沉狀態中產生的,因為在昏沉時,意識不能明瞭,而獨影意識卻產生了作用。
修定的人,最容易落入昏沉的境界,如果不能瞭解這是昏沉,而自以為是得定,實在是可悲的墮落。宗喀巴大師曾說過,若認為這種昏沉就是定境的話,命終以後,就會墮入畜生道,所以不謹慎還行嗎?
克服昏沉的方法,也是用觀想,觀想臍中有一個紅色的光點,這個光點由臍中上沖,沖到頭頂而散。另外一個方法,就是用盡全身的氣力,大呼一聲“呸”,或者捏住兩鼻孔,忍住呼吸,到忍不住的時候,極力由鼻孔射出。或者洗一個冷水澡,或者做適度的運動。一個練習氣功的人,可能不容易有昏沉的現象(有人認為昏沉就是“頑空”境界,那是不對的,“頑空”是木然無思念,類似白癡狀態)。
當散亂昏沉沒有了,忽然在一念之間,心止於一緣,不動不搖,這時一定會產生輕安的現象。有人是從頭頂上開始,有人則是從腳心發起。
從頭頂上開始的人,只感覺頭頂上一陣清涼,如醍醐灌頂,然後遍貫全身,心念在止境,身體也感覺輕軟,好像連骨頭都融化了。這時身體自然挺直,好像一棵松樹。心念及所緣的外境,都是歷歷分明,十分清晰,也沒有任何動靜或昏沉散亂的現象。到了這個輕安的境界,自然喜悅無量,不過,時間或久或短,輕安現象還是容易消失的。
另一種從腳心開始的,先感覺暖或涼,漸漸上升到頭頂,好像穿過了天空一樣。從足下開始的輕安,比自頂上開始的,更容易保持,不易消失。
儒家說,靜中覺物,皆有春意,“萬物靜觀皆自得”,這個境界就是從輕安中體會出來的。
到達了輕安的境界後,修習的人最好獨自居住在安靜的地方,努力上進,如果又攀結許多外緣事物,不能繼續努力,輕安就漸漸消失了。
如果繼續努力修習下去,會發現在不知不覺中,輕安的現象變得淡薄了。事實上這個現象並不表示輕安消失了,而是因為長久在輕安中,不像初得輕安時那麼明顯而已。就好像吃慣了一種味道,再吃就不會像頭一次那樣新奇罷了。
從這個輕安的境界,再繼續用工,不要間斷,定力就堅固了,這時會感到清清明明,全身的氣脈也有了種種變化,如感覺身體發暖發樂等,難以形容的微妙感受,這就是“內觸妙樂”之趣了。到了這個程度,才可以斷除人世間的欲根。
當體內氣機最初發動的時候,生機活潑,體內陽氣周流全身,如果忘記把心念“系緣一境”的話,性欲必定旺盛起來,這是十分危險的事,要非常謹慎自處才行。過了這一步險路,再往前邁進就發生了“頂”相,也就是超過了“暖”地更進一步。此時,氣息歸元了,心止境寂。因為這是三昧戒不許說的範圍,很難用言語文字說明。並且,修習過程中的各種身心變化,都需要知道對付的方法才能成功,這是屬於遮戒範圍,在此也不加討論。
修定的人到了這個程度,可能有氣住脈停的現象,其他學說對於氣住脈停的現象,都有很詳細的描述。邵康節的詩中說:“天根月窟常來往,三十六宮都是春”,這個境界聽起來很容易,但真要能夠達到這個程度,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如果真的達到了這個境界,再繼續住於定中,就可以發生五種神通,在五神通中,眼通是最難發起的,一旦發起了眼通,其餘四種神通也就相繼地發起了。不過,也有因根器秉賦的不同,或者只發一種神通,或者同時併發,都不是一定的。
眼通發起的時候,無論開眼閉眼,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十方虛空,山河大地,在微細塵中,一切都像透明琉璃一樣,絲毫沒有障礙,並且,凡是自己要看的事物,只要心念一起,都可以立刻看到。其他的神通,也是一樣情形。
修行人在定心沒有到達頂點,智慧沒有開發之前,忽然發起了神通,就很容易跟隨著神通而妄念流轉,反而失掉了本性,弄得修證的目標也丟了。如果再用神通去迷惑人,就是進入了魔道。所以修習的人如果把定當做最後目的地的話,等於黑夜行路,最容易落入險途,這是魔外之道的三岔路口,不能不特別小心。
有些人也許不發神通,但定心堅固有力,可以控制自己的心身,隨意停止氣息或心臟的活動。如印度的婆羅門、瑜珈術及中國的煉形器合一之劍術等,都是到達了這個定境,用控制身心的方法去震驚世人,造成奇跡。不過,能達到這個程度,非排除一切外務,經過很多歲月的專心努力,是不能成功的,這絕對不是僥倖可成的事情。
佛法的中心定慧之學,以定為基礎,在得到定以後,連這個定的念頭也要捨棄,而住於一種“生滅滅已,寂滅現前”的境界。這時一切的生和滅都滅掉了,連身心都沒有了,何況心身所達到的境界,當然也都滅掉了。因為這個可得的境界,就是“心所”所生的,是屬於生滅的範圍;既然是生滅的範圍,當然就是虛妄。所以《楞嚴經》中說:“現前雖得(成)九次第定,不得漏盡成阿羅漢,皆由執此生死妄想,誤為真實。”
若能舍掉定相,住於寂滅之中,“性空”就呈現了,這是小乘的目標果位元,破除了我執,而達到“人空”的境界。
修習大乘菩薩道的人,連小乘所達到的這個空寂也要捨棄,轉回來反要去觀,觀一切假有實幻的生滅往來,緣起無生,成為妙有之用。最後還是要不住不著於任何境界,也就是說,既不執著“空”,也不執著“有”,更要舍離“中道”,不即不離,而證到等覺和妙覺的果海。
證得了等妙二覺之果,才知道一切眾生本來就在定中,根本用不著去修證這個空。佛所說的這一大藏教,就是這個問題,用不著再多囉嗦了。
話雖如此,如果沒有定,就失去了基礎,只會說理,不能親證這個理,只能算是“乾慧狂見”,只能隨著水順流,而不能返流;也就是說自己不能做主,也都是虛妄不實的。許多人學問通達古今,嘴上說得頭頭是道,好像舌頭上生出一朵蓮花一樣美妙,可是卻沒有半點工夫。如果只會說理,就算說得頑石點頭,也沒有用處,只不過是讚揚自己,毀損別人,哪裡是什麼佛心?古德說:“說得一尺不如行得一寸”,所以學佛的人,必須痛加反省,戒除這個只能說不能行的毛病,要按照五乘階梯之學而努力,這是必須的步驟,願與大家共同勉勵努力。
——劉雨虹《禪海蠡測語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