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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懷瑾先生 | 如何修定(四):參禪是什麼?
參禪法門,不同禪定,亦不離禪定,其中關係(見“禪宗與禪定”、“參話頭”各節),已略言之矣。今複畫蛇添足,且作落草之談。夫參禪者,首當發心。且須知直趨無上菩提,應非小福德因緣可辦,由人天二乘而至大乘,五乘道所攝六度萬行,修積福德資糧諸善法,均須切實奉行。達摩初祖曰:“諸佛無上妙道,曠劫精勤,難行能行,非忍而忍,豈以小德小智,輕心慢心,欲冀真乘,徒勞勤苦。”發心真切,福德圓具,自然時節因緣易熟,擇法智慧分明,故曰:“學道須是鐵漢,著手心頭便判,直取無上菩提,一切是非莫管。”既具辦此心胸見識已,須覓真善知識,依止明眼過來人,急覓拄杖,直趨大道,不生退悔心,今生不了,期之來生,堅志三生,無有不成者。古德有謂:“抱定一句話頭,堅挺不移,若不即得開悟,臨命終時,不墮惡道,天上人間,任意寄居。”須知古德中之真善知識,深明因果,絕非自欺欺人者,其所立言,寧不可信!話頭者,即為入道之拄杖,善知識者,猶如識途老馬,手握拄杖,乘彼良駒,見鞭影而絕塵,聞號角而脫鎖,自他互重,子啄母啐,一旦豁然,方知本未曾迷,雲何有悟耶!
若以起疑情、提話頭、作工夫,而並論參禪,其中過程,可作影響之談。須知此所言者,實為影響,非實法也,“與人有法還同妄,執我無心總是癡”!如執以為鑒,印己勘人,皆變醍醐成毒藥,喪身失命,過在當人。倘輕以為非,則龍見葉公,頓時遠避。是法非法,交代清楚,不任其咎矣。
青原惟信禪師上堂法語雲:“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後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大眾,這三般見解,是同是別?有人緇素得出,許汝親見老僧。”
故曰:“參要真參,悟要實悟。”若大死一番,忽然大活,初見悟境現前,心目定動,覓此身心,了不可得,古德所謂:“如在燈影中行”,乃實事境象。到得此時,夜睡無夢,而可證得醒夢一如之境。三祖所謂:“眼若不寐,諸夢自除。心若不異,萬法一如。”方乃親見實信,純為實語,非表詮法相。故陸大夫向南泉禪師曰:“肇法師也甚奇特,解道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師指庭前牡丹花曰:“大夫,時人見此一株花,如夢相似!”此所指夢相似,以及經教所示如幻如夢之喻,皆與事合。及乎至此,亦視力有深淺,須加保任。雲岩示道吾以笠,囑蓋覆,庶免滲漏,正為此也。而蓋覆保任之功,如百丈示長慶,曰:“如牧牛人執杖視之,令不犯人苗稼。”否則,仍複退失。世之禪人,亦多經此境,究乃“如蟲禦木,偶爾成文”。俗謂瞎貓撞著死老鼠,自無把握。若明得見得,如牧牛保任之功,自然複能深入。但初得此象,易發禪病。韶山示劉經臣居士曰:“爾後或有非常境界,無限歡喜,宜急收拾,即成佛器。收拾不得,或致失心。”黃龍新示靈源清曰:“新得法空者,多喜悅,或致亂,令就侍者房熟寐。”若到得此已,能隨處茅茨石室,長養聖胎,只待道果成熟,然後向世出世間,兩邊行履,“一切治生產業,皆與實相不相違背”。說得的即是行得的,悟行合一,不落邊際,大義當為之事,雖鑊湯炭火在前,應無分別而行。久久鍛煉,於念而無念之間,自在運用矣。
然猶未也,於此無實相境象,仍要舍離,著此即落法身邊事,涅槃果海,猶隔重關。仍須死活幾番,打得心物一如,方得心能轉物。苟以前境純熟,得如圓滿月時,恰為初悟。曹山所謂:“初心悟者,悟了同未悟。”於此語中,須細檢點。故南泉玩月時,有僧問:“幾時得似這個去?”師曰:“王老師二十年前,亦恁麼來!”曰:“即今作麼生?”師便歸方丈。何以謂至此須打得心物一如,方可轉此重關?歸宗曰:“光不透脫,只為目前有物。”南泉曰:“這個物,不是聞不聞。”又雲:“妙用自通,不依傍物,所以道通不是依通。事須假物,方始得見。”又雲:“不從生因之所生。”文殊雲:“惟從了因之所了。”夾山曰:“目前無法,意在目前,不是目前法,非耳目之所到。”凡此等等,難以枚舉,皆有事相,非徒為理邊事也。既到此已,又須拋向那邊,如靈雲法語,可通斯旨。
長生問:混沌未分時,含生何來?師曰:如露柱懷胎。曰:分後如何?師曰:如片雲點太清。曰:未審太清還受點也無?師不答。曰:恁麼含生不來也?師亦不答。曰:直得純清絕點時如何?師曰:猶是真常流注。曰:如何是真常流注?師曰:似鏡長明。曰:向上更有事也無?師曰:有。曰:如何是向上事?師曰:打破鏡來與汝相見。
然則打破鏡來,已是到家否?曰:未也。到家事畢竟如何耶?曰:豈不聞乎:“向上一路,千聖不傳。”雖然如此,姑且指個去路,曰:最初的即是最末的,最淺的就是最高深的,諸惡莫作,眾善奉行。
如上簡述,皆是事理並至,實相無相,影響之談。是法非法,由人自揀。倘是上根利器,早已不受他人惑亂之言。但切勿輕率口說禪道,事相毫無證得,知解自重,狂言吞人。曰:古德雲:大悟十八回,小悟無數回。我已身心皆忘,不識不知,頓然入寂,大死大活過幾回,猶未在也,何得言之極簡?曰:古德此說大悟小悟,非證事相之言,謂悟理入之門耳。此語固可激勵後學,而誤人亦匪淺矣。若言頓寂與大死大活無數回,統屬工用邊事,如曹洞師弟所稱功勳位上事,不盡關於吾宗門之實悟事也。唯悟後行履,“不異舊時人,只異舊時行履處”。不執功勳,亦重功勳耳。利智之士,直探根源,但如賊入空室,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何有于理於事哉!雖然,也須出一身白汗始得,非如畫眉點額事,輕淺可及也。所言出一身汗,終亦不可執相,不出汗而悟者,亦大有人在。但示非甘苦到頭,終不踏實耳。如:
龍湖普聞禪師,唐僖宗太子。眉目風骨,清朗如畫,生而不茹葷,僖宗百計移之,終不得。及僖宗幸蜀,遂斷發逸遊,人不知者。造石霜,一夕,入室懇曰:祖師別傳事,肯以相付乎?霜曰:莫謗祖師。師曰:天下宗旨盛傳,豈妄為之耶?霜曰:是實事耶。師曰:師意如何?霜曰:待案山點頭,即向汝道。師聞俯而惟曰:大奇!汗下。遂拜辭。後住龍湖,神異行跡頗多。
靈雲鐵牛持定禪師,太和磻溪王氏子。故宋尚書贄九世孫也。自幼清苦剛介,有塵外志,年三十,謁西峰肯庵剪髮,得聞別傳之旨。尋依雪岩欽,居槽廠,服杜多(頭陀)行。一日,欽示眾曰:兄弟家!做工夫,若也七晝夜一念無間,無個入處,斫取老僧頭做舀屎杓。師默領,勵精奮發,因患痢,藥石漿飲皆禁絕,單持正念,目不交睫者七日。至夜半,忽覺山河大地,遍界如雪,堂堂一身,乾坤包不得。有頃,聞擊木聲,豁然開悟,遍體汗流,其疾亦愈。且詣方丈舉似欽,反復詰之,遂命為僧。
五祖演參白雲端。遂舉僧問南泉摩尼珠語請問。雲叱之,師領悟。獻投機偈曰:山前一片閒田地,叉手叮嚀問祖翁。幾度賣來還自買,為憐松竹引清風。雲特印可。……雲語師曰:有數禪客自廬山來,皆有悟入處;教伊說亦說得有來由;舉因緣問伊,亦明得;教伊下語,亦下得,只是未在!師於是大疑,私自計曰:既悟了,說亦說得,明亦明得,如何卻未在?遂參究累日,忽然省悟,從前寶惜,一時放下。走見白雲,雲為手舞足蹈。師亦一笑而已。師後曰:吾因茲出一身白汗,便明得下截清風。
若斯之類,方為親切,而又何其便捷,倘執“大死大活”、“枯木生花”、“冷灰爆豆”、“的一聲”、“普化一聲雷”等。形容譬喻字句,認為實法,必有事相,則于宗門無上心法,永未夢見在,不值識者一笑。如認此皆是譬喻語,非關事相,亦如癡人說夢,不知夢是癡人也。
然則,參禪悟後人,複修定否?曰:修與不修,乃兩頭語。“不擒不縱坦然住,無來無去任縱橫。”終日著衣吃飯,未曾咬著一粒米,未曾穿著一條線,如飛鳥行空,寒潭撈月,終無事相之可得。若猶未穩,一切法門,皆同實相,自可任意摩挲,不妨從頭做起。臨濟示寂時有偈曰:“沿流不止問如何?真照無邊說似他,離相離名人不稟,吹毛用了急須磨。”曰:還須坐禪否?曰:是何言哉!行住坐臥四威儀中,自然處處會得方可,未可獨謂坐禪方是,亦不可謂坐禪不是,如是悟道人,自解作活計,“長伸兩足眠一寤,醒來天地還依舊”。又有何處不是耶?黃龍心稱虎丘隆為瞌睡虎,豈偶然哉!又如:
臨濟悟後,在僧堂裡睡,黃檗入堂,見,以拄杖打板頭一下。師舉首見是檗,卻又睡。檗又打板頭一下。卻往上間,見首座坐禪。乃曰:下間後生卻坐禪,汝在這裡妄想作麼?
鐵牛定悟後,值雪岩欽巡堂次。師以楮被裹身而臥。欽召至方丈,厲聲曰:我巡堂,汝打睡,若道得即放過,道不得即趁下山。師隨口答曰:鐵牛無力懶耕田,帶索和犁就雪眠。大地白銀都蓋覆,德山無處下金鞭。欽曰:好個鐵牛也。因以為號。
但石霜會中,二十年間,學眾多有“常坐不臥,屹若株杌”。天下謂之枯木眾。亦非獨謂睡方是道也。玄沙見亡僧謂眾曰:“亡僧面前,正是觸目菩提,萬里神光頂後相。學者多溟滓其語。”複有偈曰:“萬里神光頂後相,沒頂之時何處望?事已成,意亦休!此個來蹤觸處周,智者撩著便提取,莫待須臾失卻頭。”此之所舉,須切實參究,不可草草,落在斷常二見。至若禪門之禪定,《六祖壇經》、諸祖語錄,言之甚眾,文繁不引,且錄南泉語,以殿其後。
據說十地菩薩,住“首楞嚴”三昧,得諸佛秘密法藏,自然得一切禪定解脫,禪通妙用,至一切世界,普現色身,或示現成等正覺,轉大法輪,入涅槃。使無量入毛孔,演一句經,無量劫其義不盡。教化無量千億眾生,得無生忍,尚喚作所知愚,極微細所知愚,與道全乖。大難!大難!珍重。
《金剛經》雲:“我所說法,如筏喻者;法尚應舍,何況非法。”然則上來所述種種,皆作夢語觀可也。若有作實法會取,即化醍醐成毒藥,言者無心,聽者受過矣。
——《禪海蠡測》
劉雨虹先生語譯
參禪這件事,並不是禪定,但也離不開禪定,這其中的道理,在前面《禪宗與禪定》、《參話頭》等各章中已大略談到了,這裡再畫蛇添足,作補充說明。
參禪的人,第一重要的就是發心,也就是個人的堅定志願,並且要認清一個事實,就是如果想要直趨無上菩提達到頓悟的話,絕不是小福德因緣就可以成功的。舉凡由人天二乘而到大乘,五乘道中所包羅的六度萬行的所有修法,一切修積福德資糧的善法,都要切實遵行去修才行。換言之,沒有大的犧牲和努力,但憑一點小小聰明福報善行,就想證入菩提,那是絕對不可能的。所以達摩初祖說:“諸佛無上妙道,曠劫精勤,難行能行,非忍而忍,豈以小德小智,輕心慢心,欲冀真乘,徒勞勤苦。”
如果能誠摯真切的發心,再積備了福德圓滿,在適當的機緣到達時,自然就會有智慧去選擇正途而成功。所以說:“學道須是鐵漢,著手心頭便判,直取無上菩提,一切是非莫管。”
除了有此心胸見識的條件外,另一個重要的事,就是找真善知識,也就是老師。要找的老師,一定是一明道而有經驗的過來人,跟隨著這個老師修習,找到自己的拄杖,就可以直奔大道。如果不生反悔的心,這一生不成功,可以期待來生,堅定信念,有三生的努力,沒有不成功的道理。所以古德曾說:“抱定一句話頭,堅挺不移,若不即得開悟,臨命終時,不墮惡道,天上人間,任意寄居。”
要知道,古德中的真善知識,對於因果深切明瞭,絕不會自欺欺人的,這些真善知識們所說的話,是不可不信的!
話頭就等於入道的拄杖,真善知識老師,就像一匹識途老馬。參禪的人,手拿拄杖,騎著良馬,見鞭影而飛馳,聽見號角而斷鎖,重視自己,也重視別人,在良師細心指引下,一旦豁然開悟,才知道自己本來就沒有迷,哪裡會有什麼悟呢!
如果把“起疑情”、“提話頭”、“做工夫”和參禪相提並論的話,只能說起疑情、提話頭和做工夫對參禪有影響作用,這影響作用並不是實際的“法”。“與人有法還同妄,執我無心總是癡”,如果把這些法當做尺度去測量別人,審驗自己,就是把牛奶變成毒藥了,如果為此喪身失命,實在罪過。但是如果過分輕視起疑情、提話頭、做工夫等觀念,認為完全是不對的,不是參禪的真實法門,那便成了葉公的好龍,一旦看見真龍來了,反而害怕,豈不成了笑話。所以說起疑情、提話頭、做工夫等道理,究竟是不是參禪的正法,或者是可用不可用,應該如何去活用,都交替說得很多了。如果自己還有不明白的,筆者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青原惟信禪師,上堂說法時道: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後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大眾,這三般見解是同是別?有人緇素得出,許汝親見老僧。所以參禪的人,一定要真參,悟的話也一定要真真實實地悟,不是隨便說說就能算數的。“參要真參,悟要實悟”,這句古德的話,就是這個道理。
參禪深入,經過一番大死忽然大活,悟境出現在眼前,心目在動定之間,尋覓身心,都是了不可得,身心已不存在了,古德說:“如在燈影中行”,是一個實際的狀況。到了這個“燈影中行”的境界,參禪的人夜睡不會做夢,就可以證得了“醒夢一如”的境界。就像三祖所說:“眼若不寐,諸夢自除,心若不異,萬法一如。”這是他自身的體驗,絕對真實,並不是表詮法相的話。陸大夫曾向南泉禪師說:“肇法師也甚奇特,解道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
南泉指著院中牡丹花說:“大夫,時人見此一株花,如夢相似。”
南泉所指的與夢相似,以及經教中所說的如幻如夢的比喻,都是與事實相吻合的。
修行人到了醒夢一如的境界,要看個人程度的深淺,應該維持保護這個已達到的境界。就像雪岩禪師用斗笠作比喻教導道吾,囑咐道吾戴上斗笠遮蓋,以免滲漏,這就是教道吾保任已得到的工夫境界。
覆蓋保任的道理,在百丈禪師對長慶所說的話中,也可以表達:“如牧牛人執杖視之,令不犯人苗稼。”否則有了工夫,如果不小心保任,工夫仍會失掉。
許多參禪的人,都曾達到過這種境界,但卻不是勤修而來的,而是碰上的,就是“如蟲禦木,偶爾成文”,實際上只是瞎貓碰上死老鼠,是偶然碰上而已,並不是自己有把握的事。如果修行人像牧牛人一樣,能夠保任,工夫自然就會深入進步。
修習人在剛到達這個境界時,容易發生禪病,變成歡喜無比,這也是要小心應付的。韶山曾警告劉經臣居士說:“爾後或有非常境界,無限歡喜,宜急收拾,即成佛器,收拾不得,或致失心。”黃龍新對靈源清說:“新得法空者,多喜悅,或致亂,令就侍者房熟寐。”
可見初得法空境界的人,常會歡喜欣悅而散亂,要切實注意,不可散亂,要隨時避免塵俗而保任,培養這個新得的聖胎,等到道果成熟,再在出世入世兩方面實行,“一切治生產業,皆與實相不相違背”。
道果成熟了,不論出世或入世,修行人都是能說能行,能說得到就辦得到的,是屬於悟行合一,不是只會說而做不到,或者有任何邊見偏差。大義應當做的事,赴湯蹈火都要去做,這樣繼續鍛煉,在念而無念之間,就自在運用了。
到了此時,還不是徹底的程度,這個無實相的境界,還要舍離,如果不能舍離,就會執著法身,離涅盤果實,就遠隔重關了。必須再要經過幾番死活,達到心物一如的境界,才能夠到達心能轉物。
前面所談的境界,如能到達純熟自主,此心好像清淨圓明的一輪皓月一樣,但還是屬於初悟的境界。曹山說過一句話,其含意很需要仔細推敲:“初心悟者,悟了同未悟。”所以在南泉賞月的時候,有僧人問他:“幾時得似這個去?”南泉說:“王老師二十年前,亦恁麼來。”那個僧人又問道:“即今作麼生?”南泉不理,就回方丈房了。
為什麼說到了這個境界,還須達到心物一如,才能轉過重關呢?對於這個問題,引用下面幾個古德的話來解釋:
歸宗說:“光不透脫,只因目前有物。”
南泉說:“這個物,不是聞不聞。”又說:“妙用自通,不依旁物,所以道通不是依通,事須假物,方始得見。”又說:“不從生因之所生。”
文殊說:“唯從了因之所了。”
夾山說:“目前無法,意在目前,不是目前法,非耳目之所到。”
這些古德的話都說明了,並不是明白了理就行,而是要能行才算數;既然達到了這個境界,又必須拋向那邊,不可住於這個境界。就像靈雲法語所記載:長生問:混沌未分時,含生何來?師曰:如露柱懷胎。曰:分後如何?師曰:如片雲點太清。曰:未審太清還受點也無?師不答。曰:恁麼含生不來也?師亦不答。曰:直得純清絕點時如何?師曰:猶是真常流注。曰:如何是真常流注?師曰:似鏡長明。曰:向上更有事也無?師曰:有。曰:如何是向上事?師曰:打破鏡來與汝相見。然則打破鏡來,就是已經到家了嗎?答:未必。到家事到底是如何?答:沒有聽過“向上一路,千聖不傳”嗎?雖然如此說,姑且指一條路吧。答:最初的即是最末的,最淺的就是最高深的,諸惡莫作,眾善奉行。
以上簡單所述,都是事理並至的事實,實相無相,都是有影響作用的說法,到底哪一樣是法,哪一樣不是法,只好個人自己去挑選了。
上根利器的人,根本不會被別人的話所惑亂,但是,一個人更不能嘴上隨意說禪說道,能說不能行,一點沒有證到工夫境界,只是有知解,還自以為了不起。
有人認為,古德曾說:“大悟十八回,小悟無數回。”他自己已經身心皆忘,什麼都不知道,頓然入寂了,並且大死大活過幾次,可是仍然沒有達到那最高的成功境界,為什麼我們說得那麼簡單呢?
這個問題可以照下面的話來回答:古德所說大悟小悟,所指的並不是證事相,所指的只是悟理的入門而已。古德這句話,固然對後學是一種鼓勵,可是也實在誤人不淺。
因為一般所說的頓寂,以及大死大活無數回等,統統是功用方面的事。就好像曹洞師弟所說的,是功勳位上的事情。這一切屬於工夫方面,屬於功用的事,並不是禪宗所稱的實悟,而只是悟後的行履,悟後的實踐而已。
“不異舊時人,只異舊時行履處”。這句話就是形容一個人在開悟後,雖然仍是從前那個人,但是行為卻與以前不同了。行履功用就是功勳,修行人雖不執著功勳,但也重視功勳。
上根利器的人,可以直探根源,直接透入問題的根本而開悟,如賊入空室之中,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毫無障礙,事與理都解決了,都不成問題。
話雖如此說,到底也要出一身冷汗才行。並不是像畫眉毛或擦胭脂一樣的,只顧表面就可以了,一定要經過奮鬥流汗才行。對於出一身汗這句話,也不能執著,也有人是不出汗而大悟的。不過,沒有經過一番甘苦,到底不踏實,如:龍湖普聞禪師,唐僖宗太子。眉目風骨,清朗如畫,生而不茹葷,僖宗百計移之,終不得。及僖宗幸蜀,遂斷發逸遊,人不知者。造石霜,一夕,入室懇曰:祖師別傳事,肯以相付乎?霜曰:莫謗祖師。師曰:天下宗旨盛傳,豈妄為之耶?霜曰:是實事耶。師曰:師意如何?霜曰:待案山點頭,即向汝道。師聞俯而惟曰:大奇!汗下。遂拜辭。後住龍湖,神異行跡頗多。
靈雲鐵牛持定禪師,太和磻溪王氏子。故宋尚書贊九世孫也。自幼清苦剛介,有塵外志,年三十,謁西峰肯庵剪髮,得聞別傳之旨。尋依雪岩欽,居槽廠,服杜多(頭陀)行。一日,欽示眾曰:兄弟家!做工夫,若也七晝夜一念無間,無個入處,所取老僧頭做舀屎杓。師默領,勵精奮發,因患痢,藥石漿飲皆禁絕,單持正念,目不交睫者七日。至夜半,忽覺山河大地,遍界如雪,堂堂一身,乾坤包不得;有頃,聞擊木聲,豁然開悟,遍體汗流,其疾亦愈。且詣方丈舉似欽,反復詰之,遂命為僧。(《續指月錄》)
五祖演參白雲端。遂舉僧問南泉摩尼珠語請問。雲叱之,師領悟。獻投機偈曰:山前一片閒田地,叉手叮嚀問祖翁。幾度賣來還自買,為憐松竹引清風。雲特印可。……雲語師曰:有數禪客自廬山來,皆有悟入處;教伊說亦說得有來由;舉因緣問伊,亦明得;教伊下語,亦下得,只是未在!師於是大疑,私自計曰:既悟了,說亦說得,明亦明得,如何卻未在?遂參究累日,忽然省悟,從前寶惜,一時放下。走見白雲,雲為手舞足蹈,師亦一笑而已。師後曰:吾因茲出一身白汗,便明得下截清風。上面所列舉的幾個例子,很有親切感,使人覺得極為方便快捷,如果執著於“大死大活”、“枯木生花”、“冷灰爆豆”、“的一聲”、“普化一聲雷”等等形容和比喻的字眼,把這些形容辭句,當做了實在的法門,認為一定有具體的事顯現出來,那麼,禪宗的無上心法,就連做夢都不會找到了。只是令內行人失笑而已。但是,如果把這些形容辭句,純粹當做比喻來看,與事實毫無關係,也是等於癡人說夢,不知道說夢的就是癡人。
參禪開悟後的人,是不是仍要修定呢?
對於這個問題,可以說修與不修,是兩頭的話,用兩句偈語來說明:“不擒不縱坦然住,無來無去任縱橫。”天天吃飯穿衣,沒有咬著一粒米,沒有穿著一條線,就如飛鳥行空,寒潭撈月一樣,得不到任何真實的事相。
如果到了這一步,仍沒有穩固,則一切的法門,都與實相一樣,都可以任意地揣摩,不妨一切都從頭做起,臨濟圓寂時的偈語說:“沿流不止問如何,真照無邊說似他,離相離名人不稟,吹毛用了急須磨。”
如果要問是否仍須坐禪?
回答是:這叫什麼話!在日常生活的行住坐臥四威儀中,自然要隨時隨地能定才行,不能說只有坐禪才是定,也不能說坐禪不是定。如果是明心見性悟道的人,自然知道如何用功,“長伸兩足眠一寤,醒來天地還依舊”。又有什麼地方不是呢?黃龍心稱虎丘隆為瞌睡虎,不是沒有原因的。又如:臨濟悟後,在僧堂裡睡,黃檗入堂,見,以拄杖打板頭一下。師舉首見是檗,卻又睡;檗又打板頭一下。卻往上間,見首座坐禪。乃曰:下間後生卻坐禪,汝在這裡妄想作麼?
鐵牛定悟後,值雪岩欽巡堂次。師以楮被裹身而臥。欽召至方丈,厲聲曰:我巡堂,汝打睡,若道得即放過,道不得即趁下山。師隨口答曰:鐵牛無力懶耕田,帶索和犂就雪眠,大地白銀都蓋覆,德山無處下金鞭。欽曰:好個鐵牛也。因以為號。但是,在石霜的參禪團體中,二十年來學眾之中,有許多是“常坐不臥,屹若株杌”,這些人只在禪坐,從不睡下,就像枯樹根一樣,但是,當時雖罵這些人是枯木眾,也並不表示睡下才對,並不是說睡下才算是道。
玄沙看見死去的僧人,就對大眾說:“亡僧面前,正是觸目菩提,萬里神光頂後相,學者多溟滓其語。”又有一個偈子道:“萬里神光頂後相,沒頂之時何處望,事已成,意亦休,此個來蹤觸處周,智者撩著便提取,莫待須臾失卻頭。”這其中的道理,須仔細切實的參究,不能隨便草草,落入斷見或常見的不正確見解中。
至於禪門中的禪定,在《六祖壇經》中,以及祖師們的語錄中,都曾談到過了,這裡不多引舉,只錄南泉的話,以作結束。據說十地菩薩,住“首楞嚴”三昧,得諸佛秘密法藏,自然得一切禪定解脫,神通妙用,至一切世界,普現色身,或示現成等正覺,轉大法輪,入涅槃。使無量入毛孔,演一句經,無量劫其義不盡。教化無量千億眾生,得無生忍,尚喚作所知愚,極微細所知愚,與道全乖。大難!大難!珍重。《金剛經》中說:“我所說法,如筏喻者;法尚應舍,何況非法。”前面所述的種種一切,讀者只當做夢中話聽好了。如果當做實法去瞭解,就把醍醐變成毒藥了,說的人無心,聽的人可就上當了。
——《禪海蠡測語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