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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懷瑾先生|這正是歷代帝王的真傳秘訣
中國有句古話說:“以德服人者王,以力假仁者霸。”簡簡單單十二個字,就把中國歷史文化“王道”和“霸道”的界別說得一清二楚了。假定三代以上,在唐堯、虞舜時代的政治,是“以德服人”的“王道”,三代以下,尤其在東周以後,則都是“以力假仁”的“霸道”治權。古文辭的用意,“假”字不完全當作真假的“假”,假當作“借”字用。所謂“以力假仁”的意思,是說,雖然都是用權力來統治,但也必須借重仁義之道來作號召。
——《原本大學微言》
在上古時候,儒道不分家,秦漢以後儒道才分開為兩家。但是儒道兩家文化同根,都和孔孟所講的原則相同,而且都是推行王道。為什麼自秦漢以後沒有出現真正的王道政治,只有“以力假仁”類似王道的情形呢?我們且看一個歷史故事,大致就可以瞭解其中的道理。
中國歷史上最光輝燦爛的兩個朝代,就是漢朝和唐朝。先說漢朝。漢高祖統一天下以後,稱帝稱王,後來在文帝即位後,漢朝的政治才真正上了軌道,史上著名的文景之治便由此而來。但漢文帝用的是黃老之道,是道家的思想。實際上大家都知道文、景兩帝是“內用黃老,外示儒術”。尤其在漢武帝的時候,正式以儒家孔孟的思想為施政中心,所以漢朝的政績非常輝煌。但漢朝的政治究竟是用道家,抑或儒家?是行王道,抑或霸術?說句老實話,當然是霸術!到漢宣帝的時候,我們看看下麵的記載:
漢宣帝甘露元年——皇太子柔仁好儒,見上所用多文法吏,以刑繩下,嘗侍燕,從容言:“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帝作色曰:“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於名實,不知所守,何足委任?”乃歎曰:“亂我家者,太子也!”
淮陽憲王好法律,聰達有才,王母張婕妤尤幸。上由是疏太子,而愛淮陽憲王,數嗟歎憲王曰:“真我子也!”常有意欲立憲王,然用太子起於微細,上少依倚許氏,及即位,而許後以殺死,故弗忍也。久之,上拜韋玄成為淮陽中尉,以玄成嘗讓爵於兄,欲以感諭憲王,由是太子遂安。
(見《資治通鑒》卷二十七)
上面這段歷史的記載,是漢宣帝與太子之間的情節。太子就是後來的漢元帝,他個性、處事都是軟軟的,心地比較善良。這種個性,即使看見殺雞,也會覺得恐怖而不忍心的,同時他也喜歡儒家的孔孟之道。他看見父親漢宣帝所運用的政治原則著重在法治,下麵的一班大臣也都是執法嚴厲苛刻,以嚴刑峻法來駕馭部下,並約束一般人的思想行為。對於這種情形,他看不下去。有一次,他陪父親吃飯。在古代的宮廷之中,家人父子兄弟在一桌吃飯也是不容易的。當皇帝高興的時候,才把太子或什麼家屬叫來一起吃,叫做“侍燕”。有一次,元帝得到侍燕的機會,趁父親高興的時候,就態度從容、語氣緩慢的,不敢以父子的私情,只是用君臣的關係對他的父親宣帝說:陛下,您現在以法治的精神治理國家,我看下面執法的人最好用一般的儒生——現代語是用些學者。
漢宣帝本來一頓飯吃得蠻舒服,一聽見這樣的話,尤其是從準備繼承政權的孩子口中說出來,一氣之下,臉色都變了,飯也吃不下了。他對元帝說,我們劉家自有天下以來,自有我們劉家的體制,是王道和霸道混合應用的;不能只用王道不用霸道,也不會只用霸道不談王道。怎麼可以專用儒家的孔孟之道、只講道德的教化?這是做不到的,不可能的!難道說要把歷史倒退,實行孔孟之道,用周文王、周武王的政治制度嗎?時代已經不同了,如果現代實行周朝文王、武王時代的制度,那就糟了!
漢宣帝在盛怒之下,對自己的兒子說出了內心的真話。也可以說,這正是周朝以後,一直下來,漢、唐、宋、元迄明、清,歷代帝王的真傳秘訣。
漢宣帝又批評當時崇尚孔孟之道的儒家說:現代這一班世俗的儒生們,根本就沒有頭腦,都是一些不通時務的好古之徒。他們不懂人情世故,主觀上有色盲,有偏見,喜歡說古代什麼都好,現在什麼都不對。其實,讀書人是很容易犯這個毛病的。但是,現在的讀書人則不是說古代怎麼好、現代怎麼壞,而變成了外國的什麼都好,中國的一切都不行了。
漢宣帝又說,這些讀書人只是把這種聽起來蠻崇高、美妙的理論吹得天花亂墜,把人吹得頭腦昏昏的,令人覺得愈聽愈好聽,而不知道把握政治上的要點、洞察當時的時代背景。這樣的書呆子怎麼可以做官?怎麼可以把政治交到他們手裏去搞呢?
他說完這一段歷代帝王治理國家大事的秘訣之後,歎了一口氣說,我們劉家的天下,大概就要敗在你的手上了。
從周秦以後歷史的事實發展上,證實了宣帝講的話相當真切實在。而且很不幸而言中的是,漢朝的政治差不多就是從漢元帝開始走向下坡,開始衰敗了。
因這一次的談話,漢宣帝對這位太子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慢慢疏遠他,而想改變主意把皇位傳給另外一個兒子淮陽憲王。不過,後來又經過一番周折,元帝才保住了太子的權位。
我們看了這段歷史,再看以後的歷史,唐、宋、元、明、清都是儒家、道家、法家、縱橫家、謀略家、王道、霸道雜用的拼盤,並不是絕對沒有王道,那些治世的帝王也照樣講究仁慈。其實孟子在《離婁》章也說過,“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一味仁慈,不能把國家政治做好;只講法治,則連自己走路都走不通。換言之,偏聽醫師的話,飯也不敢吃;偏聽律師的話,路也不敢走;偏聽佛家的話,做人也不敢做了。這也就是孟子這句話的引申。
許多同學喜歡講歷史,喜歡讀《資治通鑒》等書,高談闊論,煞有介事,覺得蠻好玩的。有一次,我對一個同學說,你喜歡讀歷史,讀多了歷史,尤其是多讀了中國的歷史如《資治通鑒》一類,會害了你們。這位同學聽了很詫異,紅著臉說,怎麼讀歷史會受害呢?我說,我不是說讀歷史不好,只是要你明白。為什麼呢?過去中國歷史的著作是偏重在標榜聖君賢相的人治,你多讀了歷史,不知不覺間就隱然有以聖君賢相自命的味道。等於每個人看小說、看戲,往往把小說裏、戲裏好的主角隱然自比起來。你總不肯自比戲裏的那些壞蛋吧!一個平平凡凡的好人,居家處世,居然在心理上無形中模仿了聖君賢相以自命,豈不自招其禍、不倫不類嗎?
人人都說《資治通鑒》好,事實上,也實實在在真好。可是,司馬光寫的這一部通史,它的主要重心是給當皇帝的人看的,是用來教育皇帝的教科書,所以叫做“資治”。資就是幫助、幫忙、資助的意思;治便是政治。它是教皇帝對於古今政治上的得失成敗好好研究,好好以這部歷史來做借鏡,做榜樣,做反省的。你我既非龍種,又非相才,讀史便要小心,不可強自入於聖君賢相之列才對。此外,什麼《貞觀政要》、《大學衍義》等書,也都是教皇帝的教科書,理由也是一樣。
——《孟子與公孫丑》